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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哲子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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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 50 真相

  刘辨机关上门,绕室疾走。卓天雄抱著肩膀在旁看著,过了半晌道:「刘夫子,现在还有什么计策?」

  刘辨机颓然坐在椅中,喃喃道:「听天由命,听天由命……」

  卓天雄狠狠笑道:「妳不走,我可要走了。」

  刘辨机浑身一震,下死眼盯著他。

  「还用盘算?!白婊子死不认罪,把案子揭了个底儿掉;姓薛的婊子装疯卖傻,把供词搅成一盆烂糨糊;姓裴的虽然听话,但何清河岂是好骗的?要不了两下,就漏了馅。还留在这里,非等姓何的把咱们一锅烩了吗?」

  刘辨机怔怔道:「这一回真是山穷水尽了……」

  「不见得。」说著堂後走出一个人。

  「天羽!」两人彷彿捞到救命的稻草,连忙起身迎上。

  孙天羽神情凝重,「我回来已经一个时辰,里面的动静我也约略听见了。先说三桩事——一个是白莲教已被剿平,除红阳真人薛玉英潜逃待捕以外,其他逆匪都被一网擒尽。」

  这是桩大事。反乱既平,马上就该结案了。

  「第二桩,两广等六省府县联名上书,请旨给督抚大人,封德明封公公立生祠。」

  「第三桩,豺狼坡监狱缴获白莲教逆匪密件,各府按件捕拿逆匪一百余名,经查確实无误。此案列为军功之後,为刑名第一大功,已上报朝廷。」

  刘辨机合什道:「佛祖保佑!」

  孙天羽笑道:「卓二哥,不用急著走了吧。」

  卓天雄笑道:「果然是喜事。不过眼下就有个大理寺右丞在狱里查案,连鲍横也被拿了,说不定等恩赏下来,咱们就都在囚牢里谢恩了。」

  「拿了鲍横正好。」孙天羽心里对鲍横恨极,脸上却不动声色,「私姦女犯终究遮掩不住,就让他来顶缸。」

  卓天雄道:「那白雪莲要攀咬起来呢?別忘了,那婊子咱们都没少弄。想跟鲍横撕掳开来,衹怕不容易吧。」

  孙天羽心知肚明,白雪莲最恨的除了阎罗望多半就是自己。能叫他死,绝不会让他活。他反覆掂量,最後道:「刘夫子,卓二哥,咱们来合计一下。这案子正经来说,拿到的逆匪是薛霜灵,书信也是在她身上搜出来的。衹是因为薛霜灵检举白孝儒父女通匪,我们才捕拿了白氏父女。

  「审讯之下,白孝儒已经认罪,我们也依此呈文。如今查出白氏父女有冤枉之疑,也是因为薛霜灵诬陷。我们将功折罪,记个贪功急事,失察有误的过错也就完了——这样可成?」

  刘卓两人都不以为然,「这次我们已将白雪莲得罪到死处,她若无罪脱身,咱们後半辈子甭想睡一个好觉。」

  这里面的利害,孙天羽也是知道。但回来时他想了一路,动了给白家脱罪的心思,到时大大方方把玉莲娶过门,连丈母娘一並养著,有谁说个不字?何况丹娘玉莲都怀了他的孩子,经不起牢狱之灾。白雪莲就是再恨他,瞧在母妹加上她们肚里孩子的面子上,说不定也会放他一马。但此著太险,谁也不知道白雪莲心意如何。

  孙天羽笑道:「我衹是隨口一说。两位说的是。就依妳们,跟白雪莲死抗到底。」

  他想起少年时隨师傅游经徽州,看到那衹悬在旗桿上的四尺溜金算盘,两旁缀著白幌,写著「人有千算,天衹一算」。孙天羽虽算得仔细,但杏花村一事,却让他梦想全消。女人这东西就如草纸,被別人用过就不值钱了。玉莲和丹娘,他一个都不娶。

  孙天羽虽然说得篤定,刘辨机还是不放心,毕竟这里现坐著一个何清河,於是问道:「不知孙兄此行……」

  孙天羽微笑著抬起手,「不必担心,晚些便知道了。」

  狱正厅後堂內,隨从递上茶水,何清河喝了一口,温言道:「白雪莲,妳说自己下山是为广东总捕吴大彪送信,那么书信何在?」

  白雪莲咬了咬牙,「那是本门密卷,民女被骗入狱中,密卷也丟失了。」

  「嗯,妳说妳们父女与薛霜灵素不相识,为何会联手与狱卒衝突?」

  「那班狱卒欺人太甚,调戏我娘,即使別处撞见,民女也同样不会坐视。」

  「如此说来,薛霜灵也是激於义愤。那她为何指认妳会同党呢?」

  「大人明鉴,当时民女身为捕快,薛霜灵被擒时被狱卒挑拨,以为是民女设计将她捉住,因此才攀咬我父女二人为白莲教逆匪。」

  何清河忽然道:「若妳知道薛霜灵实为白莲教逆匪,会捉拿她归案吗?」

  白雪莲沉默了一会儿,「若在当时,我会的。」

  「如今呢?」

  白雪莲淡淡道:「民女如今已经不是捕快。」

  何清河点了点头,「阎罗望何以会为妳所擒?劫持主官後又为何不走?」

  「民女不堪受辱才劫持阎某,衹为自保,並没有打算越狱,否则——」白雪莲两手一撑,镶铁的木制手枷,格的一声裂开。

  後面的年轻人立刻踏前,挡在何清河身前。

  「不用惊慌。」何清河摒退隨从,叹道:「妳如此功夫,却在狱里……」他打量著她,停口没有再往下说。

  白雪莲的泪水打湿了睫毛,「白雪莲死不足惜,衹是我若脱身,我娘、我妹妹、弟弟,还有我死去的爹爹都不免含冤。可恨那班狱卒无耻,藉著探狱,将我娘逼姦了……」

  何清河慢慢道:「妇人失身,原有不得已处。既然忍辱失贞,往後在佛前懺悔终身也就是了。」

  白雪莲淒然笑道:「若能报得大仇,我还有何面目苟活於世。」

  何清河虽然平和,但是对忠孝节烈看得极重,劝白雪莲母女出家已经是宽纵了,见白雪莲心有死誌,当下也不劝阻。起身道:「稍後本官再开堂审理。妳好自为之吧。」

  再次升堂已经是酉末时分,狱正厅內挂起灯笼,案上也掌了灯。何清河眼睛本被薰坏了,眼泪越流越多,衹好闭上一衹眼,用帕子捂著道:「裴青玉,妳的供词还有何要说的吗?」

  玉娘战战兢兢道:「没……没有了。」

  何清河咳了一声,「本官且问妳,妳何以知道白孝儒与白莲教勾结?」

  「白孝儒跟白莲教……真人原是认识的……」玉娘偷偷去看刘辨机,却看见孙天羽含笑望著她,不由身子一颤,「因此给子女起名时,以白莲为名,将……

  那个真人名字的三个字嵌在其中。」

  「这是妳猜度的,还是有人为证?」

  玉娘犹豫片刻,「是姐夫告诉我的。」

  何清河拿起卷宗,「据妳所供生辰,白孝儒长女出生时,妳年仅十三,白孝儒为何会告诉妳这些?」

  「是……後来告诉我的。」

  「那白孝儒为何会告诉妳?」

  玉娘囁嚅著答不上来。孙天羽踏前一步,单膝跪倒,「稟大人,裴青玉与白孝儒原有私情。此是交欢之余的闲话,裴犯羞於启齿。」

  玉娘涨红了脸,不敢说是,也不敢说不是。

  何清河泪眼模糊地看著孙天羽,「妳是何人啊?」

  「卑职孙天羽,乃豺狼坡大牢狱卒。此案由卑职经手,深悉內情。未经大人允许擅自开口,请大人治罪。」

  「唔。倒是个有担当的汉子。站起来说话吧。」何清河萧索的白发在灯光里微微晃动,似乎已经倦得很了。他勉强打起精神,「这也是裴犯的供述吗?」

  「正是。因事关妇人名节,又与案情无关,卑职並未录入裴犯供述之中。」

  「裴青玉,他说的可是实情?」

  玉娘低声应道:「是。」

  「本官再问妳,案发时妳在何处?」

  「罗霄山。」

  「那妳何时,因何入狱?」

  「上个月,罪妇来看望家姊……被捕入狱。」

  「谁捕的妳?」

  玉娘朝孙天羽看去,孙天羽抱拳道:「是卑职在路上遇见,因她是白孝儒妻族,卑职怕她与白孝儒妻女勾结串供,便将她拿入狱中关押。」

  何清河点头道:「妳怕的有理。我问妳,裴青玉可是独自而来吗?」

  孙天羽心中叫糟,硬著头皮道:「裴犯当时独自一人。」

  「有人隨行吗?」

  「卑职並未见到。」

  「裴青玉,妳是自己来的吗?」

  裴青玉不知如何回答,良久才应了声,「是。」

  何清河叹了口气,「罗霄山离此数百里,妳一介女流,又是缠过足的,一个人怎能来此?」

  孙天羽道:「回大人,白雪莲当时也是一人返家。」

  「喔?裴青玉也练过武功么?」何清河用帕子捂著眼,又道:「裴青玉,妳来时可知此案?」

  「知,知道。」

  「那么妳为何敢来?」

  「罪妇衹想看一眼,就走的。」

  何清河又转开话题,「妳这次见著白英莲时,他有多高了?」

  玉娘上次见著英莲,他刚满周岁,衹好大致比了个六七岁孩子的高度。

  白雪莲忍不住道:「胡扯!英莲比一般孩子生得要高。」

  裴青玉不知所措地收了手。

  何清河道:「本官再来问妳。白雪莲与白莲教勾结,妳可知情?」

  玉娘犹豫著点了点头。

  「白雪莲与哪个逆匪勾结勾结?」

  「是她。」裴青玉指向一旁的薛霜灵。

  「什么时候?」

  「过年的时候。」

  何清河问的隨意,似乎对她的答覆也不甚在意,隨口道:「几个人?」

  「她一个。」

  「住了多久?」

  「一两天。」

  「此前见过么?」

  「没有。」

  「是谁让妳这么说的?」

  玉娘下意识地朝刘辨机看去。

  何清河双目一睁,冷喝道:「拿下!」

  两名衙役应声把刘辨机拖出来,用绳子捆上。刘辨机猝不及防下,顿时面无血色,颤声叫道:「冤,冤枉啊……」

  孙天羽本想出面把水搅混,拖延时间,这会儿才知道这糟老头子著实不好对付。思索间,衹听何清河淡淡道:「裴青玉,本官再问妳,白孝儒、白雪莲父女与白莲教勾结之情,妳可知情?」

  玉娘怔了一会儿,突然一下子瘫软在地,哭泣道:「大人饶命,妾身什么都不知道……」

  「那妳为何作出偽供?」

  「是他们逼我说的……」

  「可是用刑拷打了么?」

  玉娘嚎啕痛哭道:「他们说,若妾身不说,就让妾身跟……跟那儿骡……」

  何清河脸色一变,狠狠盯了刘辨机一眼,「再说妳是如何入狱的?」

  「是他……」玉娘指著孙天羽哭道:「他杀了妾身隨行的人,把妾身拘在山里姦了四日,才送到狱中,让妾身服侍狱里的男人。」

  白雪莲怒道:「孙天羽!妳不要脸!」

  何清河手一挥,「拿下!」

  两名衙役拽住孙天羽的手臂,却被他「啪」的甩开。

  「何大人!妳如此断案,难以服人!」

  「哦?妳有何话说?」

  「本狱截获白莲教密信是真,拿住了白莲教逆匪是真,薛犯供词,白孝儒口供,都有指印为证,件件是真!大人为何听信一面之辞,就要捕拿我等?」

  何清河放下手帕,带著几分不屑冷冷看著孙天羽,半晌道:「好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刁吏。拿证物来!」

  隨从取出一撂卷宗,摊开来逐一摆在案上。

  「这是妳们呈给各部司的白孝儒供词原档,一共六份。上面都有白孝儒的指印。若是一份,也许能瞒过我去。可惜这六份档案,带上妳狱中的一份,就揭出妳豺狼坡监狱上下勾连,诬陷良民,草菅人命的一桩大案!」

  何清河将手中一直翻阅的那份卷宗掷到案上,「看到了吗?这七份卷宗共有一百二十六个指印,全为右手食指,同一卷宗中指印参差不齐,横竖不一,甚至有几枚指印上下顛倒!岂是一个认罪之人亲手所按?再看这印痕形状,纹路深浅宽细——若妳们先备好卷宗,在白孝儒死时立刻取下指印,说不定能瞒过我去。

  「可惜妳们手段虽然狠辣,行事却草率可笑,这七份卷宗边抄边印,耗费了至少一个时辰。寻常屍体半个时辰便出现屍僵,这一百二十六个指印正清楚显出白孝儒指痕由软而硬,分明是死後盗取指印!」

  「再看这一份供词,」何清河不屑地摆了摆手,「以姓名入罪,本司闻所未闻。何况薛玉英原名薛长峰,起事之前方才改名,何以十余年前白孝儒就将其姓名嵌入子女名內?如此荒唐可笑,还敢拿来献丑?」

  「薛长峰改名一事,本是白莲教机密,尔等不知也情有可原。但这供词情节错漏百出——白孝儒若是以开店为名为白莲教传递消息,选此僻处,岂非慾盖弥彰?尔等区区狱卒,何来捕盗之权?若是先探出杏花村有谋逆行为,何不稟知县衙?况且若是此前查有情弊,为何文中衹字不提?再则白雪莲身为刑部捕盗司捕快,武功高尔等十倍,如確为逆匪,为何束手就擒?」

  「更有一桩潜漏了马脚,若白家果真为匪,因何不将白孝儒之妻裴丹杏,次女白玉莲係狱?即使她们母女乃弱质女流,难行远路,不怕其逃亡,为何不怕白莲教逆匪前来探问端倪?况且这山中过往客商尽多,究竟是不怕她们传递消息,还是知道她们根本就无从勾结匪人,衹能由尔等肆逞淫慾?」

  旁边的寧远知县、三班衙役,连同被拿的狱卒、白雪莲、薛霜灵、玉娘都听得目眩神驰,连身在其中的白雪莲也听得如同作梦一样,头一次知道这里面还有如此多的內幕。

  孙天羽原以为此案已经做得足够周密,没想到被何清河一一戳穿,竟是满纸疏漏。在何清河的辞锋下,任他自以为巧舌如簧,此时也无衹言片辞以对。何清河说到一半他已经汗流浹背,等何清河说完,孙天羽仅有的勇气也荡然无存,衹觉自己像在大庭广眾之下被扒光了衣裳,羞愧得无地自容。

  何清河一拍公案,咆哮道:「孙天羽!妳贪图白孝儒妻女美色,勾结同僚,陷害良善,逼姦裴氏,骗姦白女……如此衣冠禽兽,妳还有何话说!还不给我跪下!」

  孙天羽身子一晃,又死死地忍住了。他口中涌出一股苦水,彷彿是胆汁的味道。他咬紧牙关,将苦水嚥了下去,像木头般僵硬地立在堂中。

  何清河气极反笑,「好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硬汉。」他举起惊堂木,重重拍在案上,厉声道:「来人啊!带裴氏出来!」

  孙天羽心里像被人捅了一刀,疼得扭曲起来。

  後堂一个女子如在梦里,怔怔走了出来。一直走到孙天羽面前,彷彿不认识般,细细看著他,眼神中有一丝惊讶,一些不信,一些鄙夷,一点犹豫,一缕柔情,一分温存的爱意,更多的则是茫然。接著她身子一软,像殞落的花瓣般倒在地上。

  「丹娘!」孙天羽跪到地上,用力抱紧她香软的身体。

  「別碰我娘!」白雪莲拉开孙天羽的手臂,重重给了她一个耳光。

  孙天羽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,却不闪避,抚著丹娘冰凉的面孔,嘶声叫道:「丹娘!杏儿!」他口中血沫飞溅出来,沾在丹娘洁白的粉颊上,犹如未化开的胭脂。

  「住手!」

  何清河喝止白雪莲,不屑地看了孙天羽一眼,冷冷道:「小人!」

  旁边的知县早已是目瞪口呆,半晌才口吃地道:「还不,还不——拿下!」

  「不忙。他已经是待死的囚犯,何必著急。」何清河冷冷道:「孙天羽,本官且问妳,妳可知罪吗?」

  孙天羽张了张口,慢慢低下头颅。

  「等等……」一个女子轻声说道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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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OP Posted: 01-23 15:12 #48樓 引用 | 點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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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 51 千岁

  丹娘慢慢抹去孙天羽唇边的血沫,白嫩的指尖留下一抹殷红。

  「他说的是真的吗?」

  「是。」孙天羽惨然笑了笑,耳语般说道:「第一眼见到妳,我就想著怎么把妳弄到手。是我每天去妳店里,为怕人生疑,有时我去喝酒,有时就在外面。

  出事地那天晚上我也在场。是我追的那两个白莲教逆匪,回来怂恿眾人把他们拿下。是我出的主意,把雪莲骗进狱里。我原本衹想让妳著急,来求我。没想到那两个折莲教逆匪身上竟然带著密信……」

  「把妳丈夫诬为逆匪,也是我出的主意。那天妳告诉我他有咳病,最怕受凉沾水,我都记在心里。半夜里给他泼了桶带冰的凉水,了断了他的性命。」

  「妳守孝那天,我佔了妳的身子。我骗妳说要娶妳,骗妳死心塌地从了我。

  但我不想娶妳。一个待罪的寡妇………於是妳就失了身,不能嫁给我。妳明白了吗?是我把妳给了別人。」

  丹娘静静地看著他,眼中没有半分惊讶,似乎早已知道那日孙天羽的突然离开,並不是意外。

  孙天羽咬牙笑道:「都说出来,好叫妳死心吧——为了让妳离不开我,每次我玩妳的时候,手上都先抹了药,看著平常端庄贞洁的妳,在我身下又骚又浪,像母狗一样听话,我不知道有多开心。杏儿,妳现在知道我是个多卑鄙的傢伙了吧。妳看,我的心肠跟我姓一样,都是黑的。」

  彷彿霏霏细雨中,一朵在枝下露出半抹嫣红的杏花,娇弱的花瓣微微绽开,吐出洁白如贞的花蕊,在湿濛濛的水雾间溅出的一点艷。丹娘轻笑著,摩挲著他的脸颊,「我知道妳是骗我的。妳这个没良心的……」她一早就知道,他是个没良心的坏人。

  「每次见妳为了骗我那么辛苦,我都想对妳说,不用骗我了。我都知道的。

  不用编那些谎话的……但男人都不喜欢女人聪明的。我傻傻的被妳骗著,也许妳会更高兴……」

  「就像妳第一次弄我後面,妳一边骗我,一边把我弄得好痛。我知道妳是故意的。但我还是傻傻的被一边骗著,一边被妳弄得流了好多血。我知道妳是想在我身上见红,不好对我直说。妳是怕我知道妳嫌弃我才骗我。被妳这样骗著……

  我是喜欢的……」

  「那次我失身。想死,不是为没脸见人。是以为妳不要我了。我一遍又一遍地问妳,天羽哥,妳还要不要我?妳说要,我就愿意活下来。」

  「妳的谎越撒越多,越编越累,我看著心疼。我那时说——天羽哥,妳就把我当娼耍吧——不管妳说什么,我都信的。真的相信。妳让我扮母狗给妳玩,我也会很开心地给妳摇尾巴。」

  丹娘声音颤抖起来,「我每天都想问,都忍住了,天羽哥,英莲在哪儿……

  骗骗我就好。」

  半晌,孙天羽乾涩地说:「他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。哪儿的人很喜欢他。他有很多东西要学。过些日子,他会回来。」

  丹娘嫣然一笑,「谢谢妳,天羽哥。」

  两人声音极轻,近在咫尺也未必能听见。何清河一举翻过此案,关係到在场每个人的生死荣辱,也没有人能静下心,去听已经穷途末路的他们在说些什么。

  良久,丹娘挣开孙天羽的手臂,跪在何清河面前,全心全意给他叩了个头,说道:「多谢何大人,给寒家洗清冤屈。」

  何清河从袖里取出一条素帕递给丹娘,叹道:「这是妳的帕子,当日走得匆忙,忘了奉还。如此乾凈的帕子,一旦污了,留在世上也是无用——妳小心收好吧。」

  丹娘接过来,「多谢大人指点。」

  何清河转过脸,有些不耐烦地说:「孙天羽,事到如今,妳还不认罪么?」

  「不。他没有罪。」

  何清河脸色阴沉下来,盯著丹娘没有开口。

  丹娘道:「都是奴家的罪。是奴家先勾引了他。先夫之死,也是奴家指使他做的。」

  何清河脸色由恼变憎,由憎变怒,寒声道:「裴丹杏,妳可知勾结姦夫谋害亲夫,乃妇人第一重罪!需得剥去衣裤,赤体受杖,然後骑在木驴上绕城示眾!

  直到阴穿肚烂!生前受尽羞辱,死後无葬身之地!」

  丹娘从容道:「奴家知道。」

  何清河瞪视了她半晌,忽然仰天大笑,「本官六日间遍访山下住户,过往客商,都说妳贞静贤淑,原非歹人。本官唸妳为姦人所骗,受尽胯下之辱,有心回护於妳。谁知妳竟是这样一个淫材儿!」

  何清河喝道:「裴丹杏!妳以为这样就可以救下姦夫性命,让本官饶他不死吗?蠢女子,妳枉担了罪名!即使妳所言属实,孙天羽为夺人妻,谋害无辜,也是死路一条!可笑本官谆谆教诲,不惜遣人将妳接到狱中,在後堂听审,揭穿这狗才面目,望妳明羞知耻,孰料妳却是淫贱入骨,为著个无耻姦夫,连夫妻纲常人伦天理都拋在脑後!」

  何清河脸色铁青,眼睛被灯烛烟火一薰,愈发红肿,他拍案叱道:「妳现在洗心革面,回去三尺白綾了断此生!向本夫谢过失贞辱身之罪,还不失为知耻而改!若妳一意孤行,焉知老夫不敢将妳们这对姦夫淫妇一同押往西市寸磔凌迟,以儆傚尤!」

  丹娘淡然笑著,柔声道:「多谢大人成全。奴家也知道他犯的是死罪,奴家衹求与他同死。」

  以何清河这样见惯世间百態,无不洞烛其姦的大行家,顿时也怔在当场。

  薛霜灵悄声说道:「妳娘八成是淫行圣母转世,要不然就是个缺心眼儿的妖精,不为本夫守节,却要为卑鄙无耻的姦夫殉葬。想去阴间还被他干么?」

  白雪莲没有答话,衹怔怔看著母亲,经过这么多风雨,娘的容貌依然明艷,那双明凈的美目湛然如水,带著盈盈的笑意。她突然觉得,娘一辈子似乎没有真正开心过。

  何清河在大理寺做了几十年官,审过的案子不计其数,公认的细察秋毫,刚正无私,从来是谋定後动,杀伐决断没有半点含糊。可这一回他几次去拿令签,又收回了手。

  他暗中查访,眾口一辞都说丹娘是个贞洁妇人,並无半点狎邪之事;升堂前他先审过鲍横,据他招供,这狱里上下通连,设好圈套把她诱骗来聚眾行姦。

  那日在杏花村,何清河亲眼目睹,心知丹娘是个正经妇人,他委实可惜丹娘的才貌。这样一个柔弱妇人,衹因姿色动人,以至破门毁家,丈夫冤死,自己饱受淫辱,红顏祸水,令人叹息。

  谁知这么个明白妇人,竟是不可理喻!事到如今,她眼里心里仍衹有一个孙天羽。可孙天羽有什么好的?无知无能无耻无情无义无才,一个狼心狗肺的狗东西!莫非她是受了魘镇?

  何清河的眼睛又模糊起来,他用袖子擦了擦,恨声道:「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!」接著拍案吼道:「孙天羽!妳给我招!」

  孙天羽刚要开口,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又尖又细的怪笑,「招什么招?没有的罪过,妳让他招什么呢?」

  何清河盛怒中面容一僵,接著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屑。他身边几名隨从都面露惊疑之色,书吏停下笔,後面那年轻人踏前一步,半掩在何清河身前。堂中眾人纷纷扭头朝外看去,衹见厅外沉沉的黑暗中,突然亮起两排灯火。前面两盏丈许高的曲柄透水银大琉璃灯,映得阶前亮如白昼。

  十余名穿著絳紫锦衣,腰缠玉带的小太监分列两旁,中间一乘八人抬的漆金座輦,一个锦衣华服的贵人傲然坐在輦上,双手按膝,腰身挺得笔直,胸前一条五爪紫蟒张牙舞爪,威猛无儔。

  他頜下光溜溜没有一根鬍鬚,乍看来不过三十余步,箍在金冠中的头发漆黑如墨,脸色苍白如雪,灯光下嘴唇泛起妖艷的血红。他脸上皮肤光洁之极,没有丝毫皱纹,细看来眼中却有种掩不住苍老之態,就像是一个老人换上了一层年轻的皮肤般不协调。

  一个拿著玉柄拂尘的少年尖声道:「节制六省军政,一等镇抚将军,东厂副都总管,敕封千岁,封总管千岁爷驾倒,尔等还不跪迎!」

  那知县先是张大了嘴,然後旋风般奔出去,跪拜道:「卑职叩见千岁!封总管千岁千岁千千岁!」

  堂中衙役,连同大理寺隨员都跪了下去,「叩见千岁。」

  封总管由眾人径直抬入大堂,也不落轿,就那么端坐在半空,凝视堂中唯一站著的人。

  何清河背对著座輦摆了摆手,慢吞吞吩咐手下,「把灯灭了吧。薰得难受。

  有人家的灯就够使了。」

  封总管道:「老何,妳也不见过本镇?」他声音尖细阴柔,却並不难听,反而有种奇异的亲切感。

  何清河侧著身,抱拳凑合著摇了两下,「见过见过。」

  封总管笑道:「好妳个老何,论品秩妳是四品,本镇一品;论职衔,妳是大理寺右丞,本镇乃节制六省军政的镇抚将军;论交情,妳我一朝为臣;就是论年纪,妳也比我小著几岁——怎么就这么敷衍啊?」

  「行了行了,心意到了就成。」何清河坐回椅中,顺手摘了乌纱帽,摜到案上,「有话快说,有屁快放。」

  封总管格格笑了两声,「老何,今儿个妳衹怕非得跪上一跪了。」

  何清河呷了一口凉茶,抹著眼角道:「我老何这双腿跪天跪地跪君跪师跪祖宗,没想过要跪什么阉人。」

  封总管哈哈一笑站起身来,从袖中拿出一封明黄卷轴,正容道:「大理寺右丞何清河接旨。」

  何清河怔了一下,衹好又戴上官帽,理了理官服,一撩袍角跪在輦前,叩首道:「微臣何清河接旨。」

  封总管慢慢摊开卷轴,「宣大理寺右丞何清河即刻回京。钦此。」

  「谢主隆恩。」何清河起身接过了圣旨,凑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了一遍,末了又对著灯透了光查看璽印。

  「这个老何,还怕本司骗妳不成?」

  何清河嘟囔道:「难说。」

  好不容易看完圣旨,何清河恭恭敬敬封了,交给隨从,然後又坐回椅中。

  「老何,圣旨是让妳即刻回京。妳还有心情闲坐?」

  何清河慢吞吞道:「这黑灯瞎火的,让我怎么走?就是皇上差人,也没说不让过夜的。山这么陡,路这么险,坐著不靠边的八抬大輦……万一摔死了呢?」

  封总管被呛得说不话来。何清河倒是开口了,「咦?这礼也见了,圣旨也传了,妳怎么还不走?我可是个穷官,要打赏那是等不著嘍。快走吧,我还等著审案呢。」

  封总管也坐了下来,呵呵一笑道:「审案?好啊,本镇管著六省军政,这儿无论军民都在本镇辖內。妳审著,我来听听。」

  孙天羽忽然上前一步,跪下道:「孩儿叩见爹爹。」

  封总管怔了一下,接著满面堆欢,「好儿子,不用怕!有冤屈尽管说,爹爹在这儿,看谁欺负妳!」

  何清河冷眼旁观,骂了声,「无耻!」喝道:「过来!跪下!」

  这一夜迭逢大变,先是在押逆犯喊冤,然後大理寺首官一手翻开大案,狱中的犯人原是冤屈,看守的狱卒却成了死囚,现在又突然来了个受封千岁的东厂大太监,当堂认下嫌犯当乾儿子,这一波三折,让眾人都晕头转向,摸不清头脑。

  何清河狠狠盯了丹娘一眼,若不是她,此刻孙天羽早已伏罪,怎会惹出这么多麻烦。他擦了擦眼,沉声道:「孙天羽,妳可认罪么?」

  「回稟大人,小人无罪。」

  何清河丟下帕子,冷冷看著他,「好一副小人得誌的狗奴才像!本官问妳,妳姦佔人妻,谋害人命可是有的?」

  有封千岁撑腰,孙天羽被何清河喝散的胆气又回来了,朗朗说道:「裴氏是丈夫死後,无以为生,自愿跟了小人。其夫白孝儒在狱中病死,自有人证,与在下並不相干。」

  何清河看了眼丹娘,阴沉沉道:「裴氏,妳刚才供述是妳指使孙天羽谋害白孝儒,可是有的?」

  丹娘不知道怎么回答,孙天羽在旁笑道:「想必大人是听错了。大人也说裴氏贞洁,人所共知。怎会唆使他人谋害亲夫?」

  「好一张利口,好一副厚脸!来人,将裴氏刚才供述的笔录拿来。」

  何清河将笔录扔到孙天羽面前,「狗才!自己看!」

  孙天羽咬了咬牙,还要撒赖。封总管道:「什么笔录?拿来让本镇看看。」

  一名小太监忙捡起文书,呈给封总管。封总管带来的隨从足有百余人,此时在堂內落了輦,他坐在椅中,十几名小太监来回奔忙,流水价送来香茗、瓜果、香炉、唾壶、毛巾,另有人在旁打扇伺候,气派之大令人瞠目。

  封总管用毛巾擦了手,接过笔录,一页页翻著细看。何清河斜眼盯著他,一边吩咐左右,「都瞧仔细了,有人敢撕咱们的笔录,妳们都记下来,回去我撞景阳钟,敲登闻鼓,跟他打钦命官司。」

  封总管闻言笑道:「何大人多心了。」

  何清河冷笑一声,叫住了一个递毛巾的小太监,「把毛巾给我拿来!还有那瓜,也给我切一份儿。这帕子妳拿著,给我洗乾凈了。要洗不乾凈,小心我叫千岁打妳板子!」

  封总管位高权重,等闲巡抚也也都趋前送後地奉迎,唯恐失了礼数,那小太监从未见过有官敢在主子面前这么放肆,再看封总管衹作不见,忙一迭声答应著去了。

  封总管看完笔录,合上交给隨从。微笑道:「何大人果然是慧眼明断,明如镜清如水。」

  何清河面无表情,「这案子妳还要插手吗?」

  封总管喝著茶慢慢道:「妳错了。此案本镇原本就没想过要插手——来人,将邸报拿给何大人。」

  隨行的小太监将一封白綾封面的折子呈给何清河。何清河掀开看了几眼,脸色突然变得铁青。

  封总管淡淡道:「何大人,这案子已经结案了。依狱方原供词为準,邸报明发天下。」

  何清河丟开邸报,冷冷道:「衹怕未必。这衹是述功的折子,将狱中查获白莲教密信一事定为功绩。这班狱卒查获密信是实,攀诬陷害,残虐良民,逼姦妇女诸种情弊也是实。」

  封总管微笑道:「这个,衹怕何大人要跟內阁首辅,诸大学士们商量了。」

  何清河道:「请千岁回避,下官要再审此案。」

  封总管正容说道:「何大人,大理寺虽然有復勘之权,但未经报批,未奉圣旨,衹怕不能私自勘察已经具结的案子吧。」

 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,此案一经明发,皮球就踢到了內阁。就算明知道这案子大有冤屈,何清河也衹能先找首辅申明案情曲折,获準後再来復勘。此时他如果强行审理此案,已经於理不合。

  何清河默然良久,叫来寧远知县,「此案虽然已明发天下,但经本官察勘,其中情弊甚多。回京後本官自当向朝廷申明。为防姦人逃脱,本官命妳,第一,将私姦女犯的狱卒:孙天羽、鲍横、刘辨机、陈泰……等一律锁拿入狱,严加看管。

  「第二,已审明逆匪薛霜灵押入死牢,谨防该犯越狱;第三,未能审明,疑有冤情的裴丹杏、裴青玉、白雪莲、白玉莲等人立即停刑,鬆去枷械,令其返家居住,由官府派人看守。案情查明前不许迁居,不许走脱,更不许加以骚扰。如有差错,本官唯妳是问!明白了吗?」

  知县看了封总管一眼,说道:「卑职遵命。」

  何清河吐了口鬱气,然後招起隨从,喝道:「我们走!」说完,也不理封总管,就那么拂袖扬长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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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哲子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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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52 谋划

  何清河一行走远,寧远知县一撩袍角,跪在封总管身前,「请千岁示下。」

  封总管微笑道:「是许知县吧。妳辖內破获这桩大案,贵县也有训导之功,本镇论功行赏,自然少不了妳的。」

  知县听的明白,破获大案是他训导有功,那狱卒们犯下的大罪,也少不了他「训导」的干係。掂量著这里面的份量,知县叩头道:「多谢千岁。」

  封总管道:「这案子本镇也看了,何大人审的不错,其中確有情弊,若不惩处,置我大明律法於何地?」知县又要谢罪,封总管摆手笑道:「起来吧。贵县不必紧张,此事与妳无关。」

  知县鬆了口气。封总管又道:「本镇节制六省,这案子也在本镇分內。既然到了此处,本镇定要将本案审理明白。嗯,贵县若是无事,可以先走了。」

  知县巴不得丟开这烫手的热炭团,但是何清河走时交待过,如有差错唯他是问,两边他谁也得罪不起,衹好嚥了口吐沫,道:「下官遵命。但何大人曾有吩咐……」

  封总管站起身来,负著手踱了几步,说道:「妳带来的衙役,本镇信他们不过。本镇现命妳,此案所有档案文书,连这监狱即刻都由本镇著人接管。就不劳贵县费心了。」

  一听能摆脱干係,寧远知县千情万愿,忙施礼告退,接著传下令去,带上三班衙役,一时间走得乾乾凈凈。

  白雪莲一场欢喜一场空,心里几乎滴出血来,眼见著那些小太监眾星捧月般围著那脸色雪白的封总管乱转,没人来理睬她们,禁不住问道:「敢问大人,这案子还要审么?」

  封总管看了她一眼,用尖细的声音说道:「自然是要审的……天羽,妳且过来。」

  白雪莲豁出去了,道:「孙天羽杀人行姦,乃是此案凶犯,大人是要回护於他吗?」

  封总管脸色一沉,「掌嘴!」

  一名小太监过来扬起手,丹娘忙遮在白雪莲身前,「別打!」

  小太监板著脸一巴掌挥了下去,「啪」的在丹娘脸上留下五个指印。白雪莲顾不得多想,双手一错,格的拧碎木杻,与那小太监交了一掌。

  那小太监在主子的面前丟了脸,顿时青了脸,两手张成虎形,指上已带了內劲。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岁,功夫却是不弱,专门养起的指甲闪著白寒的光泽,招术怪异阴毒。

  白雪莲拳脚功夫远不及剑法精湛,但內功修为高了那小太监许多,几招过後就佔了上风。那小太监难以取胜,又换了一套拳路,两手五指並拢,掌心虚握,犹如蛇形。

  白雪莲单掌斜劈,砍在小太监右腕上。那小太监吃痛之下,就地一滚,忽然並指朝白雪莲腹下插去。白雪莲恼他下手阴毒,左脚一勾,踩住他的手腕。那小太监痛叫著蜷起身体,他年纪不大,叫声又似男似女,幼梟般尖亢,说不出的淒惻诡异。白雪莲心下不忍,慢慢鬆开脚,转身扶住丹娘。

  丹娘自从当堂供认姦情,愿与孙天羽同死後,自觉无顏面对女儿,一直回避著她的目光。到了危难关头,女儿仍护著她,心里又是酸苦又是感动。她扶著白雪莲的手,刚要说话,忽然惊叫道:「小心!」

  倒在地上的小太监忽然一跃而起,从身後摸出一条短剑,朝白雪莲腰间猛刺过去。

  白雪莲应声而动,先旋身踢飞短剑,接著朝他胸口抓去。手指还离著数寸,那小太监突然横飞起来,像被一股大力拽起般,凌空飞出数丈,一头撞在大堂的神像上,顿时脑浆迸裂,死於非命。

  封总管袖內伸出一条黑色的细鞭,毒蛇般缠在小太监颈中。鞭身色泽黯淡,不知是否因为浸透了人血,隱隱显出血色。他阴冷的声音淡淡道:「无能。丟了我东厂的脸面。」

  封总管手仍藏在袖中,也不见他如何动作,那条长鞭驀地斜掠过来,白雪莲扬手封挡,却挡了个空。长鞭如同虚影般从她掌间穿过,在她胸口轻轻一触,然後灵蛇般退了回来,缩入袖中。

  白雪莲衹觉得周身的穴道同时一麻,真气像被截断般消散殆尽,无力地跪了下来。她望著脸色苍白的太监头目,眼中充满了惊骇。另一个小太监挽著袖子过来,木著脸「啪」的给了她一个耳光。

  踏进後堂,孙天羽险些以为走错了屋子。就在堂上交手的片刻工夫,这里已经整饰一新。地上铺了层猩红的地毯,壁上张著帷幕,樑柱用彩绢包裹,悬了四顶精巧的宫灯,桌椅都已换过,上面摆了茶点。

  孙天羽定了定神,连忙跪下叩首道:「多谢爹爹救孩儿一命。」

  封总管坐在椅上,呷了口茶,淡淡道:「不用谢我。是何清河救了妳一条性命。若非何清河在此,本镇怎会亲来此地。」

  孙天羽抬起头,小心看了封总管一眼。当日在龙源,他並未见到这个权倾六省的镇抚大太监,此时坐得近了,衹见他雪白的面孔就像瓷器一般,没有丝毫血色。眉眼端正,没有丝毫不妥,但灯下看来,却如同没有生气的殭屍般,有种说不出的诡异。

  孙天羽陪笑道:「何清河那老匹夫,怎是爹爹的对手?看他一身是病,八成活不到京城。」

  封总管看了他半晌,慢慢道:「妳错了。第一,妳不该叫他老匹夫。何清河虽然官职不高,却是我朝重臣。若非万岁倦政,不愿理事,何清河早就该升任大理寺正卿。对他的为人才干,我封德明倾心敬服。」

  「第二,妳不该咒他死。何清河与我虽政见不同,但一朝为臣,都是为万岁效命。他看不起我这阉人自然有他的道理,我也不去怪他。我朝现有太监十万,何清河却衹有一个。如今能干事的官吏越来越少,他是万万死不得的。」

  「第三,不妨告诉妳,本镇著实看不起妳的为人。慾成大事,不拘小节,自然不错。但大节有亏,就成不了什么大事。有了这一条,孙天羽,妳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。」

  孙天羽满身冷汗,强忍著心底的惊慌,不敢作声。

  封德明不动声色,「第四,我这个乾爹是妳强认的,我並不情愿。但妳不用担心。妳能逼我认了妳这乾儿子,我就敢应承下来。也因著妳有这份急智,本镇著实又高看了妳一眼。」

  孙天羽悄悄透了口气,「多谢爹爹指点。」

  「很好,妳没有再编著些铭感五內的虚词来糊弄我。现在妳来说说,这案子该如何处置?」

  孙天羽想了一会儿,道:「儿子自然是不想死的。衹能依邸报为準,顶住大理寺,不许他们翻案。」

  「嗯。何清河的面子不能不卖。他清名在外,朝野俱知,我们死顶著扫他面子,莫说朝廷清议有碍,本镇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。」

  又要顾及何清河的面子,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,孙天羽再想不出辙来,衹好道:「请爹爹指点。」

  封总管沉吟一会儿,「不妨避重就轻,承认这里面有逼姦逼供的情弊,但是案子大体无误。我跟何清河私下商量一下,我们两人脸面要紧,朝廷的脸面更要紧。已经邸报明发的案子又翻过来,朝廷顏面何存?反正白孝儒已死,洗脱罪名也不能活过来。

  「不妨将错就错,对其家属从轻判处,保全性命;另一边对涉嫌逼姦的狱卒从重惩处,杀上几个。这样不需翻案,朝廷的脸面也保住了,受冤的家属略加拂拭,涉案的狱卒该杀就杀——就是翻过案来,结果也不外如此。妳看如何?」

  孙天羽听得心悦诚服,「乾爹说的是。白家虽然受了冤屈,但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呢?为了朝廷脸面,轻判宽纵也就是了。」

  封总管道:「既然如此,这案子不妨由妳处置。该抓的该放的,都由妳拿出章程,擬出来报给刑部。」

  孙天羽连忙叩首,「孩儿遵命。」

  封总管又道:「虽然由妳来擬,但文书上不能有妳的名字,免得招何清河之忌。这样吧,刚才我也跟寧远知县说了,此狱由本镇著人接管,就由东厂接管,作为东厂岭南道查逆使狱。妳来作狱正,留一名太监作妳副手,另外再给妳留些神机营军士作狱卒。」

  孙天羽大喜过望,「多谢爹爹恩典!孩儿粉身碎骨也难报爹爹大恩。」他从偏远县狱一个小小的狱卒,一跃成为东厂秘密监狱的头子,可谓是一步登天,不由他不感激涕零。

  封总管笑道:「我的几个乾儿子,最小也是三品官。妳还年轻,先在这里歷练歷练。差事儿干得好,将来还有恩赏。」

  说著,封总管唤来一个太监,指著孙天羽道:「这是我新认的乾儿子,在这儿替我们管著监狱。韩全,妳留这儿帮我儿子打理几日,得空儿跟他讲讲里面的事。等案子办完再回京。」

  那太监眉清目秀,唇红齿白,削肩细腰,宛如女子,他躬身细声细气地答应道:「遵命。」

  封总管满意地直起身,「案子就由妳们去审。本镇先去歇歇。告退吧。」

  那太监仍一五一十掌嘴,白雪莲直挺挺跪在地上,头发散开,双颊被打得通红。丹娘流著泪不住涕哭;薛霜灵板著脸面无表情;玉娘刚举发过孙天羽,没想到风云突变,来了个大太监逼走何清河,又认了孙天羽作义子,此时见孙天羽出来,顿时像见了猫的老鼠,嚇得瑟瑟发抖。

  这边刘辨机等人死里逃生,都眼巴巴望著孙天羽,盼他高抬贵手。孙天羽一笑,走到大堂公案後,朝堂下跪的眾人看去,第一次感觉到手握生杀大权那种飘飘然的滋味。

  孙天羽扶著座椅,说道:「韩兄请坐。」

  韩全垂著手,笑咪咪道:「小的不敢,孙兄请。」

  两人推让片刻,孙天羽才坐了。他看了眼泪光盈然的丹娘,心里一酸,接著又被心里的喜悦自得冲淡,温言道:「起来吧。」

  丹娘摇了摇头,低泣道:「別打了……」

  孙天羽既不认得掌刑的太监,也不知道乾爹说的掌嘴要打多少,犹豫间,旁边的韩全已经喝道:「住手!」

  那太监立刻收手退下。

  孙天羽咳了一声,道:「此案继续审理,由本人那个……」座椅上似乎还带著何清河的体温,但眨眼之间,他就由案犯成了审案的主官,犹如作梦一般,他顿了顿,压下心底的慌乱,口齿变得流利起来,「谁有冤情,尽可呈诉上来。」

  堂下静悄悄无人开口。

  孙天羽缓缓看过眾人,说道:「薛霜灵,妳有冤情么?」

  薛霜灵道:「大人明鉴。贱囚实实在在早该死了,被拿入狱都是贱囚犯贱自找的,一点冤情都不敢有。大人如何处置,都是贱囚应得之罪,贱囚心甘情愿得很呢。」

  孙天羽目光从丹娘身上掠过,望著玉娘道:「裴青玉,妳有冤情么?」

  玉娘咬住红唇,忍著泪摇了摇头。她本来生得风流俏丽,此时穿著一件宽大的青布男衣,愈发显得身材纤柔娇美,风姿楚楚动人。

  这贱人当堂翻供,险些害得他身败名裂,这一次无论如何也饶不过她。孙天羽暗自盘算著,看向堂上最後的倔强女子,冷笑著问道:「白雪莲,妳可有冤情吗?」

  白雪莲扬起脸,喊了声「有!」忽然口中溢出鲜血,委顿在地。丹娘这一夜心力悴损,惊痛之下,也险些晕倒。

  刘辨机在底下见堂上又要大乱,忙喊道:「稟大人,小的有冤!」那些狱卒闻声也连忙叫嚷喊冤。

  孙天羽心下著急,忙道:「鬆开刘辨机,卓天雄两人,其他人等一律押入大牢!」

  陈泰等人这会儿衹恨自己瞎了眼,投错了娘胎,抱错了大腿,攀错了高枝,一窝蜂嚷道:「孙哥!孙爷!饶了兄弟吧!往後就是给妳当牛作马……」嚷著被军士们拖了下去。

  几名女犯也被带了下去,薛霜灵、白雪莲仍被押回大牢。韩全一边吩咐兵士拿人,一边笑著细声对孙天羽道:「小的刚来,对案子也不熟,请孙大人告準,这些卷宗,还有这犯人由小的带下去,先行审理。」

  「这个当然!」孙天羽见他要带玉娘审讯,当即满口答应,又叫来卓天雄,「这位是韩內使,封千岁吩咐了,韩內使往後就是咱们的主心骨,赶紧给韩爷安排处院子,用心照顾伺候。」

  韩全笑吟吟道:「岂敢岂敢,小的不过是受孙兄驱使的小卒罢了。」

  卓天雄答应了,领著韩全到後院安排住处。余下的太监不用吩咐,已经把狱正厅整理妥当,请了封总管前去安歇。等堂上无人,刘辨机揉著腕上的捆痕,摇头笑叹道:「真跟作梦一样……刚才还是阶下囚,转眼又逃出生天。不经此事,怎知就这么好端端站著,就是福分呢。」

  孙天羽笑道:「可不是么。不过现在咱们可不衹是站著的事了。刘兄可知,妳我现在是什么身份?」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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