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 看客inSight
抢救庄稼,拯救土地高温来袭,在诸多“极端”“破纪录”的形容里,生活似乎依旧可控。
人们可以选择逃离。在成都,一位生产MacBook air的富士康员工收到停工两天的通知。那两天,他躺在可以容纳7个床位的宿舍里,每天至少要洗6次冷水澡,水太重要了,3瓶大瓶的怡宝矿泉水在两天内被全部喝光,但很少产生尿意,T恤被汗水打湿后,黏糊糊地挂在身上。宿舍里没有空调,吊在天花板的风扇只能吹到他一只脚,夜晚变得格外漫长,睡眠总是被渐渐涌上来的热意打断。后来他才知道,一个月前,跟他同天办理入职的有60人,但其中多数早就被高温劝退,第二天集合时只剩下25人。
游荡成为普遍的选择。在达州,一位跆拳道教练对照着业主群里发布的分区停电表,避开停电的街区,踏上了一场寻电之旅。但信息并不绝对准确,真实的停电时间要比列在纸片上的更长,没有出现在表格里的街区也可能停电。他只能碰运气,在茶楼、商场、宾馆和亲戚朋友家之间辗转。有三四个夜晚,他实在找不到落脚的地方,便干脆睡在车里。
条件允许的话,可以逃去更远的地方。一位家住重庆的大四女生,在八月初前往200多公里外的黄水镇避暑。途径的县城和小镇依旧炎热,同行的朋友发微博说,“到38度的地方去避暑了”,直到森林公园的深处,蝉鸣和鸟叫格外明显的地方,才能感受到令人惬意的凉爽。
现代科技的发展极大地增强了人们抵御灾害的能力。汽车、高铁可以带你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,你总能找到电,找到网,甚至拥有手机便拥有一切。
但在城市生活以外,在网络上大家容易看到的叙事之外,许多难以解决的困境隐藏在乡村、县城,那些更细微的角落。面对自然灾害,强烈的失控感依旧存在。
在内江市资中县的一座小镇,一位叫做“银山舒幺妹儿”的短视频博主拍下亲戚家热得趴在地上的鸡,早几天已经有几只扛不住高温死掉了。他们尝试过给鸡吹风扇,但没有用,“一上午颈子都是这样放地上”,她正试着给鸡灌藿香正气液,“死马当作活马医”。
同样在高温下,四川简阳,两位回村创业的年轻人,从鱼塘里打捞上白花花的翻肚鱼,埋进已经挖好的深坑里。达州渠县,两位老人凌晨三四点便赤着脚去田里收稻谷,子女劝不动他们,只好跟着一起。老人们当了一辈子农民,有些观念早已深植于心底,无论高温有多难耐,“稻谷大过天”。
这些故事为我们提供了人类运用科技,控制生活乃至自然的另一个切面,脆弱和渺小始终存在,我们远没有想象中强大。
高温来袭在地里干活的人或许会最先察觉到这个夏天的不同寻常。许岚家住渠江边,两层的自建房和家里的稻田离江不过100米。自打他有记忆起,夏季的到来便常常伴随着难以躲避的灾害。往年是洪水,最严重的时候,水位线会在几天之内猛涨十几米,淹过家门口的稻田,直逼自建房的二层。今年7月,他放暑假回家时,却惊讶地发现稻田里的水竟然干了,土地生长出深色的裂痕。他不得不用一根长长的管子接上抽水机,将渠江里的水灌溉进稻田。
这个暑假,他在镇政府找了份实习。工作时间通常是朝九晚六,但有时要下乡走访,“天气很热,只能早一点去”,出发时间便提前到清晨五六点。许岚去过一次葡萄大棚,到达时已是中午11点多,“里面的温度有50多度”,他只待了几分钟便受不了了。好些葡萄“烂掉了”,有些还挂在藤上,却已经被晒成葡萄干。李子的收成也不如往年,个头肉眼可见地小了一圈,他尝过几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李子,“咬起来很涩很干”,甚至还带着微微的苦味。
当身体还未对猛烈来袭的高温做出反应时,土地上的变化便预告了一切。在达州大竹县,往年夏天,每家每户都被茂盛的竹林围绕,但今年,陆雨回老家时发现,“竹子基本上都死完了”,只剩下大片的枯黄,种在家门口的绣球和杜鹃花相继枯萎,“全部可以当柴了”,只有一些被遮挡住的矮草能幸运地存活下来。
如今她再回想这一切,关于高温的故事或许始于一只天牛的死亡。8月5日,陆雨一家把收好的稻谷铺在地面上晾晒。在金黄的谷堆里,她的父亲发现了一只黢黑的天牛,她捡起来看了看,用手机拍了个视频,又重新放回谷堆。那只天牛呆在了原地,没有要爬走的迹象。几分钟后,陆雨再去看它时,它已经怎么摆弄都不动了。陆雨后来想,原来“它被晒死了”。
在村庄,缺水的情况非常普遍。
因为停水已久,陆雨家的蓄水池已经被耗尽,水井也干得差不多了。附近的一户人家搬去成都,他们家的水井早已闲置,被杂乱的野草覆盖着。于是陆雨的父亲找来镰刀,把水井表面的杂草和树枝全部劈开,接上一台抽水机,把水抽到了自家的水井里。
但没过多久,抽来的水开始变得浑浊,泛着淡淡的红色。陆雨的大伯围着几口水井附近转了一圈,推测罪魁祸首是高铁施工时打的深洞。他们家所在的村子刚好位于西渝高铁的沿线,早些时候,她看到施工队在地面上打了一个大约几十米深的圆柱形深洞,“我也不太懂,应该是那种勘探”,没过几天,“泥浆就流到了我们那边去”。井水被污染当然是危险的信号,但此刻,大伯一家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,村里能够使用的水源不多了。大伯甚至发现了从勘探深洞里涌出的地下水,“说想把它抽出来用”。
小七家里用来屯水的几个桶/小七拍摄
在泸州叙永,小七家停了一个月的水。高温蒸干了村里的水库,露出苍白的河滩,这是水库从修建好至今,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。
村民成箱地把饮用水买回家里,但更多洗漱、做饭所需的生活用水,便只能另寻出路了。亲戚家接通了一条管道,将山泉水下引到家里,小七便去他们家挑水来用。小七家用水很节省,人腰那么高的一缸水能用十天,但即便如此,她依旧感受到山泉水即将枯竭了。水流明显变慢了,她记得一个月前,40多分钟便能装满一缸水,这两天再去接水时,两个多小时过去,水也只涨了十厘米高。
没人知道等山泉水也一滴不剩的时候,还能去哪里找水。她听说村长正在召集村民,希望大家去外面的水源地挖水进村。但这样的愿景不知何时才能实现,眼下她只盼着能快点下雨,“再不下雨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”。
稻谷大过天“稻谷大过天”,年轻的人们或许已经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,但对在乡村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们来说,这是他们最朴素的执念,无论如何,他们都要去抢救庄稼。
陆雨家的稻谷种在山坡上,沿途的小道崎岖坎坷,收割机开不上去,只能依靠人力。他们家的稻谷也比别家收得要早,“老年人比较倔,他觉得成熟了就要去收”,全家人从八月初开始劳作。
收稻谷的一天通常从凌晨三四点开始,那会儿天还没亮,空气还不至于闷热得难以呼吸,工作到上午九十点休息,等夕阳缓缓落下,下午五六点再开工。帽子、袖套是必要的装备,老人们嫌拖鞋闷脚,光着脚便下了地。藿香正气水也是必需品,每个人兜里都会塞几瓶。
对于种稻谷的农民来说,高温的延续未必是绝对坏的消息,至少他们能赶在下雨前,把谷子晒好。要是突然下雨,谷子长了霉菌就要不得了。在四川巴中,接连五六天,不到凌晨五点,两位80多岁的农民带着智力有障碍的儿子出门割稻谷,他们没有机器,便依靠镰刀,忙活到中午十一二点,再用斗车拉回家。室外的高温能达到40多度,但收谷、晒谷的事情不敢耽搁。据说往年收成好时,一亩地能产九百斤稻谷,但今年只有七百多斤了。
高温加速了病毒的滋生。8月20日,放暑假的大学生阿南回到宜宾乡下。家里的景象令她惊讶:天气太热,水果、饭菜都极容易腐败,客厅没有一天没有苍蝇。上旱厕就更恐怖了——旱厕与猪圈只有半墙之隔,蚊子多得仿佛把人团团围住,甚至生出蛆来。
半个月前,阿南的外公便开始打电话催大家回去帮他收谷子。割稻谷难免会被划伤,阿南的大伯容易过敏,被划伤后会生出“水泡一样的疹子”,往年不用管就自愈了,今年却怎么也好不了。阿南的大伯推测,应该是天太热了,容易发炎。
黄掉的烟叶,烤出来的质量很差/小七拍摄
当高温来袭,炎热的天气也会增加不少劳作负担。
在泸州叙永,小七所在的村子主要种植烤烟。夏天正是采摘烤烟的季节,往年,村民们只需要依照烟叶的长势,分批采摘三五次便能收完。今年的情况棘手许多,每一天都有绿叶转黄,如果放任黄掉的烟叶留在地里,便会腐烂,牵连更多的烟叶。村民只好大幅增加采摘的频率,隔两天便要下地把蔫叶摘掉。经常从早上七八点,干到太阳下山,中午加上吃饭,也只休息一个小时。
新鲜摘下来的烟叶还需要烤制。按理说,黄掉的烟叶第一时间就该送进炉子里烤,但家家都堆积了大量的黄叶,共用烤制炉一刻不停地运作,还是赶不上叶子黄掉的速度。如此烘烤出来的烟质量很差,卖不出好价钱,但也比烂在地里好。
此处的生活在乡村,人们不仅抢救庄稼,也要拯救土地。高温带来了干涸,还有一场场山火。
家住合江县九支镇的三三目睹了一场持久的山火。那天太阳很大,站在空地上甚至难以睁开眼睛,做核酸的时候,他远远地看到天台山顶积了一层厚重的云。后来他才意识到,那不是云,是浓烟,远处发生了山火。
第二天清早,他听到一阵轰鸣,直升机正装着赤水河里的水冲向山中。在通向赤水河的桥头,他看到一对告别的母子,母亲看起来五十多岁,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,似乎在嘱咐些什么。小伙挺得笔直,像一根竹竿。在桥边大爷大妈的谈论里,三三才知道,那位小伙是刚退伍的兵,回村才几天,又将奔赴扑灭山火的行动里。
小规模的火灾每天都在发生。在达州渠县,镇政府的实习工作便包括去村里灭火。两周前的一个下午,一片花生地自燃了起来,村里没有消防员,附近也找不到水源,许岚便跟着20多个村民、干部,提着铁扫帚把火打灭。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防护措施,“烟特别呛”,他形容自己都快晕倒了。幸好那天的风不大,没有扩展到旁边的山林,砍出隔离带后,火逐渐熄灭,而花生地也毁了。
有时,陡峭的悬崖边会冒起浓烟,人们都知道那是起火了,但救火的队伍却无法轻易到达,村民们只能站在远处观察火势,等待它自己熄灭。
干枯的蓄水池里,长满了杂草/陆雨拍摄
当过去的经验已经不足以应对现在的危机,某些变化缓慢地发生着。
在阿南所在的宜宾农村,空调极其稀缺。前些日子,爷爷的腿摔伤,在镇上的医院输液,阿南去看望他时,才发现就连医院里也只有风扇。村民家里更是少有空调。
阿南的爷爷和大伯住在相邻的两栋自建房里,但只有大伯家一楼的一间房里装了空调。下午最热的时候,一家人便挤在那间有空调的房里午睡,到了晚上,爷爷坚持要回自己家里。“白天太阳特别大”,农村的土坯房散热又慢,到了夜晚,屋里依旧闷热。老人已经90多岁了,阿南的爸爸不放心,曾陪着老人在闷热的房间里睡了一晚,“说是热得衣服都被打湿了”,一整宿都没有睡着。
今年夏天,许岚家里才装上了空调。村里多是老人和小孩,年轻人都在外面务工,记忆里往年温度最高不过35度,纳凉方式也简单:用水把地面浇湿,光是扇子扇着便凉快许多。但“今年实在扛不住了”。他专门去镇上跟卖空调的店家打听过,据说光是格力一个品牌,“一天就能卖十几二十台”。
但家里老人比较省电,每天下午不到五点,“他(爷爷)就会喊把空调关了”,许岚说,等太阳快下山时,便去河边凉快。夏天的夜晚,河里挤满了人,钓鱼、聊天,还有人摆龙门阵。许岚也去过河边,他习惯在河里找几块石头,当作板凳,把自己泡在水里乘凉。
在乡村,停电的状况更难以应对。四川广安武胜,一位住在乡村的女孩从8月17日开始,便要经历每天停电两三次的生活。“整个村都用的一条线路”,停电时大型商场开不了空调,就连路灯都不亮了。
家里的老人决定去坐公交车。从家门口坐到县城的终点站,再原路坐回来,公交车里始终开着空调,来回便可以乘三小时凉。年轻人得掏两块钱的路费,这个方法对老人更友好,只要办了老年卡便不要钱。这是爷爷中午吃饭时告诉她的避暑妙招。
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场雨。
8月26日下午,许岚在办公室里工作,窗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声音,他迅速地跑到外面,“结果发现真的在下雨”。办公大楼外,许多居民举起了手机,还有人趴在窗户边拍照。他拍了张照片,发了朋友圈,很多人在下面问这是哪里,“说他们那里没有下雨,说羡慕”。
这场雨只持续了十多分钟,同事进办公室后抱怨“一点用都没有”,温度降了一点,但到周日还是直逼37度,电也断断续续地停着。
但他记得那个下午的风,“吹起来没有那么热乎”,他想,那是秋天到来的预兆。
赞(41)